瑞宣,既是个中国的知识分子,不会求神或上帝来帮助他自己和他的国家。他只觉得继续抗战是中国的唯一的希望。他并不晓得中国与日本的武力相差有多少,也几乎不想去知道。爱国心现在成了他的宗教信仰,他相信中国必有希望,只要我们肯去抵抗侵略。
他去看钱先生,他愿一股脑儿的把心中所有话都说净。南京的陷落好像舞台上落下幕来,一场争斗告一段落。战争可是并没停止,正像幕落下来还要再拉起去。那继续抗战的政府,与为国效忠的军民,将要受多少苦难,都将要作些什么,他无从猜到。他可是愿在这将要再开幕的时候把他自己交代清楚:他的未来的苦难也不比别人的少和小,虽然他不能扛着枪到前线去杀敌,或到后方去作义民。他决定了:在沦陷的城内,他一定不能因作孝子而向敌人屈膝;他宁可丢了脑袋,也不放弃了磕膝。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,像掉在海里而拒绝喝水那么不容易。可是,他很坚决,无论受多大的苦处,他要挣扎过去,一直到北平城再看到国旗的时候!老三既不在家,他只好去把这个决定说给钱先生;只有对一位看得起他的,相信他的朋友,交代清楚,他才能开始照计而行去作事,去挣钱;不然的话,他就觉得去作事挣钱是与投降一样可耻的。
在南京陷落的消息来到的那一天,钱先生正决定下床试着走几步。身上的伤已差不多都平复了,他的脸上也长了一点肉,虽然嘴还瘪瘪着,腮上的坑儿可是小得多了。多日未刮脸,长起一部柔软而黑润的胡须,使他更像了诗人。他很不放心他的腿。两腿腕时常肿起来,酸痛。这一天,他觉得精神特别的好,腿腕也没发肿,所以决定下床试一试。他很怕两腿是受了内伤,永远不能行走!他没告诉儿媳妇,怕她拦阻。轻轻的坐起来,他把腿放下去;一低头,他才发现地上没有鞋。是不是应当喊少奶奶来给找鞋呢?正在犹豫不定之间,他听到四大妈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响。